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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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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入年在冬日的一個午後借口遛狗, 提著禮物去見了心理醫生周暮。

周暮正在客廳包餃子,手上沾滿面粉,看到江入年, 樂道:“她昨天來,你今天來,你們是約好了避著對方嗎?還有, 每次來必帶東西的習慣也如出一轍。”

江入年正彎腰給元寶松繩, 看它扭著蓬松飽滿的屁股和兄弟姐妹團成一團,聞言, 詫異擡頭:“她昨天來了?”

“來了,這肉餡就是她昨晚和我一起和的。”

季知漣與周暮投緣, 她會在周暮閑暇時帶著元寶上門探親,大部分時間她陪著她在園子裏勞作,少部分時間她們在交談。

周暮已經五十多歲了, 早在年輕時,她就發現自己人生的樂趣是助人,照顧和幫助他人會讓她得到成就感和愉悅,因此她選擇潛心攻讀心理專業,她也從不把患者當患者,而把他們視作朋友。

每一個患者都依賴她、離不開她,但實際上她也同樣需要他們、依賴他們。

江入年凈了手,坐到周暮對面,幫她一起包餃子。

竹制的餃子盤, 一個個整齊漂亮的餃子好似雞冠, 肉餡的香味夾雜著生面的澀, 直往鼻子裏竄。周暮與江入年閑聊幾句,又問到他與她的近況。

江入年如實答:“她接受了元寶, 卻拒絕了我。”

周暮並不意外:“我大概知道兩年前她為何會離開了。”

江入年動作頓了一瞬,他又拿了個新的餃子皮攤在掌心:“為什麽?”

周暮端起一盤滿滿當當的蓋墊放進廚房,又拿了個新的出來放好,坐下:“你知道“阿克琉斯之踵”這個概念嗎?”

見他點頭,她繼續道:“荷馬史詩中的英雄阿克琉斯,從一出生就被母親提著腳踝浸入冥河浸泡,練就固若金湯的防禦。但唯一的弱點是沒有浸泡到的腳後跟,是致命的缺陷也是要害。”

“阿克琉斯刀槍不入,但只是一枚小小的毒箭射入腳踝,他就已無法戰鬥,甚至死亡。”

“你們小時候分別後……應該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。和你相反的是,她的成長環境應該更覆雜和冷酷,她的痛苦不被理解,更不允許訴說,因為會被視為不合時宜和矯揉造作。我猜她那樣要強的性格,幼年時期為了能正常生活,在心裏挖了個大坑,把這些積攢的痛苦記憶通通扔了進去,並在上面壓了銅墻鐵壁,以此來屏蔽隔絕。但……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?”

江入年沒回答,餃子皮卻被攥成指縫裏溢出的白泥。

周暮:“人是非常頑強的動物,物競天擇。她給自己建立了強大的心裏保護機制,並用理性和慣性去生存,但內心深處,那個大坑並不會因此消失,所有被深埋的痛苦,一旦被外來物穿透觸發,勢必會激發更大的創痛。”

江入年顫道:“所以當年,是我?”

他深深吸了一口氣,一時說不清是痛還是自責更多,卻幾乎已經肯定:“就是我。”

是他當年的出現擊潰了她不願面對的過往,所以她離開他,離開北城。

周暮眼角餘光捕捉到他的顫抖:“你不用自責。從心理學上講,我反而覺得你的出現是個契機。”

“什麽意思?”

“如果沒有你的出現,她會繼續生活,卻也因此不會有任何改變。她並不在乎自己,也許哪一天就……但因為你的出現,她擁有了一次直面的契機。”

江入年在旁人眼中一向靜篤自持,此刻他的情緒在激烈變化。

周暮將男孩翻湧覆雜的情緒盡收眼底。

他愛那個女孩,所以在身體力行地理解她。

周暮想了想,遲疑開口:“但我直覺,你們年少分別後,她一定還經歷過什麽,這東西再一次摧毀過她。和她的幾次交談中,她曾問過我一些很艱澀的問題……我隱約感覺,她心裏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,一直讓她備受折磨。但她非常警惕,不曾吐露過一字。所以我得到的信息也很有限,無法幫助她。”

“當然,我的判斷也不一定準確。”

江入年已從沈思中掙出,他神清目明,清醒地請教:“我該如何做?”

我該如何實際有用的幫到她?

我該如何讓她更快樂的活著?

周暮讚許地笑了,這就是她欣賞這個年輕人的地方,這個男孩永遠在往前看,他不執著於過去不是因為不痛,而是正因為痛,反倒提醒著已發生的無可挽回,那麽現在和未來才更要全力投入。

周暮思索良久,回答他:“你已經做的很好了,你一直在“看見”她。你看到了她的痛苦,也理解她的痛苦,這於她已是很大的慰藉了。”

江入年道:“不夠。”

餃子皮已經全部包完,波西米亞風的陶瓷大碗裏,剩餘著少許肉餡,周暮開始搓肉丸子。

她拿過濕巾,抽了幾張遞給江入年:“人是非常覆雜的動物,我們的力量是有限的,季知漣的執拗不亞於你,她太聰明,所謂慧極必傷就是這個道理,她只信她悟到的。”

“但所幸的是……她昨天過來,我感覺她的心境已經有了變化。”

江入年擡頭,在屏息等她繼續說。

周暮:“她曾經是麻木的求生,如今是主動的求生,這兩者的意味截然不同,後者顯然更有力量。

周暮又說:“精神上講,她在試著將自己災後重建。而行動上論,她再一次撿起了地上的火把,去繼續往前走。”

江入年緩緩道:“我還能為她做什麽?”

周暮包完了最後一個丸子,聞言,幾乎是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。

“——給她時間,給她空間。”

“——並尊重她的一切選擇。”

-

年關將至的十二月,註定是個多事之秋。

在這個眾望所謂、本是要發年終獎的月份,偏偏上雲文化公司出了一攤子事兒,氛圍如烏雲壓頂。因為楊溯的緣故,他和姚菱共同創作的多部作品慘遭封殺下架。

姚菱這幾年投入最多的心血付之一炬,幾乎白幹。她陰沈面色讓所有員工噤若寒蟬。

面對巨額虧損,姚菱幾乎銀牙咬碎,她不得不向姚學雲求助,父親卻勝券在握讓她再等等。

等什麽?姚菱不解。

直到有關正恒房地產公司即將要完蛋的小道消息不脛而走。

起先只是星星點火,後來甚囂塵上,有燎原之勢。

-

肖一妍去山城跟了兩個多月的組。

現場糟心事太多了,她應接不暇,不光要臨時改稿子,還要應付一堆覆雜的人際關系,同時警惕一些鹹豬手。現場編劇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兒,她不知不覺就成了演員、導演、資方三方的夾心餅幹。

跟組前自信滿滿,跟組後懷疑人生。

肖一妍愁的頭發都掉了一大把,她瞬間就理解了為什麽好友寧可孤軍奮戰獨自創作,也基本不做回前途更寬廣的本行,因為跟人打交道真的太過損耗心力。

肖一妍在崩潰前完成任務,她疲憊的拖著半條命回到北城,當天就感冒了。發了條屏蔽同事的朋友圈後,在家裏直挺挺昏迷了三天。

次日下午,累成一灘小狗的肖一妍接到了季知漣的電話。

她迷迷瞪瞪握住電話聽了幾句,然後睡意全無,最後直接翻身坐了起來。

肖一妍換了個手夾著電話,嚷嚷道:“這麽突然……那你別扔,不許扔!放我這裏,我幫你保管。”她的語調驟然拔高,憤然道:“你這個女人啊……廢話,咱倆誰跟誰啊!”

一個小時後。

季知漣出現在肖一妍家門口。

季知漣穿著黑色短上衣和黑色長褲,深棕色的靴子把雙腿比例拉的逆天,肖一妍不爽地看著她,又眼神覆雜地掃了眼穿著睡裙、邋遢憔悴的自個,她挺了挺胸脯:“拖鞋在那邊哦。”

季知漣點點頭,目光定在她塞著兩管紙團的鼻子上,楞了下:“你這是……被命運的巨輪碾壓了一頓?”

“別提了。”肖一妍哀怨地拔了出來,她的感冒好的差不多了。又示意好友將那些大紙箱放進自己騰出來的儲物間,“我算是知道了什麽叫人在江湖飄啊,哪有不挨刀啊,煩死了煩死了!”

“辛苦了。”

季知漣又搬了幾個透明的亞克力盒子,不自然道:“這些是樂高,你喜歡就留著,嫌占地方……就送人,或者下次搬家就都扔了吧。”

“你拼的?”

季知漣低低道:“嗯。”

肖一妍繃緊下巴:“扔什麽扔啊,這麽漂亮的東西,哼,全都歸我了。”

她張開雙臂抱住好友,又在她肩上依賴的蹭了蹭:“你真的決定了?”

“嗯。”

肖一妍更難過了,季知漣拍拍她的背,給她發了個鏈接:“你想不想跟我去秦皇島?”

“什麽時候?”

“明天。”

-

季知漣從肖一妍家離開,又打車回到那家常去的寵物店接元寶。

元寶洗了個香噴噴的澡,又剪了指甲,毛發蓬松的像剛出爐的肉松蛋糕,看到她,興奮的開始扒拉玻璃門:“汪!汪汪!”

季知漣接過它,又蹲下身,任由它將兩個爪子親密地搭在她肩膀上,伸掌從頭到尾給它順毛。

元寶舒服地直哼哼。

她掏出小本本,掃了眼上面標註的購物清單,遞給寵物店老板:“要這些,我……不網上下單了,現在買齊,直接拿走。”

寵物店老板樂呵呵接過,看到單子眼神一鼓:“這麽多?”

“嗯。”

大單啊。

寵物店老板忙著找夥計去拾掇去了。

季知漣用紙杯接了幹凈的水,餵給元寶,看它吐出粉嫩的小舌頭呼嚕呼嚕的喝。

“餵。”她與它大眼瞪大眼,伸出雙手捧住它毛茸茸的耳朵,又捏住它的狗臉,元寶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手表達依戀。

季知漣的心軟成一團漿糊,她捏住它臉頰邊的肉,往上一推,它瞬間沒了眼睛:“胖狗!”

又松手,元寶的眼睛恢覆溜圓,她逗它:“瘦狗!”

“胖狗!”

“瘦狗!”

……

她玩得樂此不疲。

元寶聽不懂她的戲謔,但知道她在跟自己做游戲,因此尾巴搖的格外歡快:“汪!”

季知漣與它鼻尖對鼻尖,她嘆息著將這溫暖的小生命抱在懷裏,低聲道:“你要記得我哦。”

“汪!”

她過了幾秒,又溫柔叮嚀:“……忘了也行。”

-

季知漣今晚格外溫柔。

她以前粗暴地對待他時,江入年心甘情願承受。

而她如今溫柔地對待他,江入年反倒無力招架。

季知漣是一個極度矛盾的人,她的魅力很大程度來自於性格中無處不在的沖突和反差,豐富的質素混搭在一起,又意外的和諧統一。

江入年了解她甚於任何人。

她生機勃勃又自甘沈落,無時無刻的下墜與自救的掙紮向上,隨性又嚴謹,聰慧又憨直,極致的溫柔與極致的野蠻,她適應一切又拒絕一切。

她無堅不摧,她不堪一擊。

這矛盾的吸引力強烈的讓人難以忽略。

最後,他汗涔涔的抱緊她,聽到她低聲輕喚他:“年年……”

緊貼的身體是潮熱的,下巴的汗水滴落他胸口,她在黑暗中溫柔地撫摸他深廓,指尖也是滾燙汗濕的,她貼在他耳邊憐惜問詢:“那些年你過得好不好?”

江入年不敢確定,她指的是那些年,他扶住她的腰,勉力看她:“哪些年?”

“——我們小時候分開後的那些年。”

仿佛是某種承認,仿佛是某種接受。

季知漣居然問起兩人之間禁忌般閉口不談的過往。

江入年靈魂都為之震顫。

他願用所有來換取這一秒。

他喉結急遽滾動,幾乎是一瞬間紅了眼,沙啞了嗓子:“好……我很好。”

季知漣撫摸他清俊眉眼,又吻他清韌柔軟的唇,柔嫩舌尖抵入纏綿,字是含糊的:“……那就好。”

這一夜,她沒有再克制自己的情感。

而他感覺到了,並因此欣喜欲狂。

他們深深去擁抱彼此,漫漫長夜一次又一次。

直至精疲力竭睡去。

-

次日上午。

江入年醒來。

他先是動了動手臂,壓得有些麻,隱約還有她的餘溫,眼睛還閉著,下意識翻身抱過去,卻抱了個空。

他猝然睜眼,床上空無一人。

江入年心裏一空,不安道:“知知?”

沒有人回答。

他披了件浴袍,來到客廳。

一切如常,只是沒有她。

桌上壓了熱氣騰騰的早飯,還有一張字條。

他眼角帶笑,拿了起來——

只是看了一眼,心口有如被利刃貫穿,痛的他身子一晃,隨即單手撐住了桌子。

江入年看著元寶,元寶看著他。

一人一狗都很安靜。

江入年根據紙條的指示打開了儲物櫃子,元寶一年的玩具吃食滿滿當當的堆疊在那裏。

她早有準備,她早已決定。

——我們就到這裏吧。

——元寶你帶走。

如此幹脆利落。

那溫柔纏綿的一夜,那令江入年回憶起就周身戰栗,喜不自勝的一夜。

他以為她終於願意試著去接納他,卻未曾想竟是她最後的道別。

-

江入年將臉深深埋進掌心。

他在沙發上坐了一小時,沒有人知道那一小時他都想了什麽。

一小時後,他如常起身,去給元寶換水、餵飯。

又撫摸著它的頸子,平靜環視了一圈,道:“看來我們要搬家了,元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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